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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的风雨人生(三)
 
◎王淼

  五、一生恋家显忠贞

  梁实秋在回忆译完莎士比亚全集这一巨大工程时曾说:“我翻译莎士比亚,没有什么报酬可言,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漫长途中伴我体贴我的只有季淑一人,最后37种剧本译完。”在祝贺莎士比亚全集梁译本出版的庆祝会上,他的友人也一致认为“《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完成,应该归功于梁夫人”。

  此话不假,梁实秋成功原因之一就是有个贤内助。梁夫人程季淑女士毕业于美术专科学院,在北京公立第三十六小学任教,两人结婚于1927年2月11日。程女士时刻关怀着梁实秋,为其译作、创作、教学创造了一个极其和睦、温暖的家庭环境。

  对老人,她是一个孝顺的媳妇。抗战开始后,梁实秋特意从武汉赶回北京接自己和友人的家眷。只因高堂有病,无法成行,梁实秋只身先归大后方,留下夫人照料老人和三个儿女。直到1944年夏,历经艰辛,长途跋涉,程季淑才率家赶到重庆北碚团聚。对二子一女,她是位慈善的母亲,承担起全部养育、教育之事。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梁实秋对此深有体会,一直怀有感激之情。

  对丈夫,她则是贤惠的妻子,梁实秋的生活起居,都由其安排。尤其是1958年间,身边仅有的小女儿文蔷留学去美定居后,两位老人更是相依为命,互相关照。从此时至夫人逝世的16年间,梁实秋能不顾年老,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最后译稿,不间断地进行写作和辞典编写,前8年还坚持课堂教学,实在得力于夫人的安排和支持。在庆祝《莎氏全集》出版之时,正逢文蔷全家返台探亲和梁、程结婚40周年,到会各界人士趁此机会,一起祝贺梁家三喜临门,祝贺梁实秋和夫人白头偕老。

  1972年5月,梁实秋卖掉在台湾的住房,与夫人一起迁居美国西雅图的小女儿处,没有料到两年后夫人离去。1974年4月30日上午,两位老人在街头散步,岂知“市场门前一个梯子忽然倒下,正好击中了她”,因抢救无效而不幸去世。

  老伴的不幸,使梁实秋陷入深深的哀痛之中。40余年的夫妻生活,给生者留下了无限的怀念。3个月后,梁实秋出版思念专集,因程女士埋葬于西雅图北郊的“槐园”,故书名定名为《槐园梦忆》。从书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到两位老人生活中充满的情爱。在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举行的追悼会上,梁实秋特意寄去挽联:“形影不离,五十年来成一梦;音容宛在,八千里外吊亡魂。”

  梁实秋称自己是“古典的头脑,浪漫的心肠”,他的大半辈子就是这样。虽为文人,且接受过不少西方文化,有很高的知名度,但对待生活、对待情感却是非常严肃的,“发乎情止于礼”,颇有古代学士君子的味道。他把那些以“浪漫”为名,“纵酒、狎妓、放荡不羁”,“色情狂、骇俗震世、性欲横流”等等行为,均视为“文人无行”的表现。他说:“我们不能因其人之无行遂诽薄其文,然亦不可因其人之文遂容忍其人之无行。我们批评文学,采取文学的标准;我们批评文人的行为,只能采取唯一的道德标准。”有人曾把关于他的花边新闻“告密”于梁夫人,她只一笑道:男人嘛,随他逢场作戏好了。夫人了解丈夫,不会做出有碍观瞻的风流之事。

  梁实秋对爱情的忠贞,可敬可佩,但也和另外两位女性,结下难以忘怀的友谊。一位是龚业雅女士,她在抗战期间梁夫人不在重庆时,默默地照料过梁的生活,成为先生的崇拜者。梁实秋在《雅舍忆往》中说:每当写反映四川民情的雅舍类散记时,“每写一篇,业雅以先睹为快,我所写的文字,虽多调侃,并非虚拟。所以业雅看了特感兴趣,往往笑得前仰后合。经她不时的催促,我才逐期撰写按时交稿。我生平不请人作序,但是这个小册子,我请业雅写了一篇短序”。为感谢龚业雅女士的帮助和关心,梁先生特意把自已散文创作的精华定名为《雅舍小品》,“雅舍”并非他的书斋名,如此喜爱此名,一直沿用此名,可见他对女友的思念之深。

  另一位是名家谢冰心女士。两人相识于赴美留学的邮轮上。到了美国,冰心女士在韦尔斯利女子大学,梁实秋在哈佛大学,两校相隔一小时的路程,节假日两人经常见面,磋商文学,并且曾同台用英语在波士顿考普莱剧院演出过《琵琶记》,一个演宰相之女,一个演蔡中郎。后因演赵五娘的谢文秋女士与朱世明订婚,谢冰心跟梁先生开玩笑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以后“秋郎”成为梁自己常用的笔名,书斋也取名为“秋室”。

  回国后,梁实秋与程季淑、谢冰心与吴文藻结婚,两家成为好朋友,时常来往,互相触发对方的创作灵感,成为文学道路上的挚友。抗战时《星期评论》上定期出现“小佳”和“男士”所写的小品文,一时引起读者的注意,纷纷猜测小品文究竟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岂知“小佳”为梁实秋,“男士”即冰心也。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梁、谢交往被台湾海峡所隔开,两人音讯断绝。1968年12月,当梁实秋听到冰心夫妇自杀去世的谣传时,无法核实,信以为真,特意写下悼文《忆冰心》,远在大陆的冰心得知后很是感激。当梁实秋得知冰心女士健在时,又在刊登《忆冰心》的《传记文学》上,发表《冰心尚在人间》,祝福老友。

  1981年,梁实秋移居美国的小女儿梁文蔷返国探亲,见到了阔别30余年的姐姐和哥哥,同时也向冰心女士转达了其父的口信“我没有变”。冰心老人也深情地对文蔷说:“你告诉他,我也没有变。”从几十年的“没有变”中,可以看到两人心心相印。可谓是文坛知已,流水知音。梁先生突然病故后,冰心写悼文,追思存在于两人之间纯洁、高尚的友谊。

  梁实秋还有过第二次美满婚姻。夫人去世后,他和女儿全家住在一起。白天女儿文蔷、女婿邱士耀、两个外孙上班上学后,家里只剩下寂寞的老人,他不无风趣地说:“八个小时没有说话,简直是在关单间牢房。”

  在1974年10月间返回台湾时,梁实秋偶遇昔日的歌星、影星韩菁清。那是在回台后不久,梁实秋为联系出版《槐园梦忆》一书,前往远东图书公司,正巧韩菁清也在那里查找一本梁实秋主编的辞书。两人一见钟情,一老一少开始了不平常的来往。热恋着的73岁的老人,焕发了青春,像小伙子一样,“每天中午,梁教授必从下榻的华美大厦,抱着韩菁清爱吃的鸡翅膀、鸭肫肝等零食去看韩菁清。”每天消磨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凌晨一大早,梁实秋又到韩家旁边站岗等候。到1975年1月,梁实秋按计划返回美国时,两人已经难分难舍。韩女士曾谈到过此事,在西雅图,他每天两封,甚至三封给她写信,“每封信都是密密麻麻的两大张,背后,旁边全写满了。每天,他都要走很远到邮局发信,哪怕是冰天雪地。而他一天收不到我的信,就坐立不安,连饭都吃不下” 。两个月后,梁先生回到台湾,下飞机时带着两个公文包,里面装满的则是韩菁清的情书。

  梁韩恋爱,轰动了台湾,遭到群起而攻之。梁实秋的许多弟子,甚至组织起“护师团”,反对这位新师母。旁人认为二人不能结合的理由不外乎是:一,教授对不起亡妻;二,二人年龄悬殊太大;三,二人中一人为读书人,一人为文艺圈中人,无共同语言,无一起生活的基础。总之要梁先生保全名声,厉行“文人有行”,做到“古典”冷静,不要浪漫无度,应当机立断,忍痛割爱。无奈梁实秋主意已定,坚定不移,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她是一位正直、善良、热诚而又慷慨的女性,我知道,我们(指梁、韩)是属于两个不同圈子的人,可是,这有什么关系,爱的力量超过一切。”此时已无法分开两人,梁先生在返台与韩菁清团聚之前,曾特意用词一首庆贺自己的二度婚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5月8日,梁韩二人在“国鼎川莱馆”正式举行婚礼。

  梁自己说过:“我是个喜欢家庭的人,14岁以前,舍不得离不开父母。结了婚后,我就一直无法离开太太,不幸她(程季淑)去了,于是,我又成了个没有家的人。”韩菁清给梁实秋的晚年带来了“家庭”的幸福,结束了自程季淑去世后开始的凄凉的生活。妻子的爱戴、安慰和照料,增加了梁实秋先生的创作欲,延长了创作生命。可以说在梁实秋的眼里,韩女士是前妻最合适的替代人。夫妻相处的12年,被他们在台湾文学界的友人称之为“梁韩的四千多个春天,是令人羡慕的人间爱情佳话”。

  六、去台后再不谈政治

  梁实秋曾列举自己的“三好”说,“一生平无所好,惟好交友,好读书,好议论”。青年时期的梁实秋,确是个“好议论”之人。与左翼作家的“论战”,得到南京政府当局的欢迎,失掉的却是同行和读者的尊敬与友情。他对南京政府也曾有过并无恶意的批评。那是在抗战前夕,正值夏天,国民党上层有人提议“火炉”南京太热难熬,应把中央政府迁往清新凉爽的庐山。事实上此议本属多余,因历年夏天一到,南京当局的要员大都前往庐山避暑,庐山素有国民党的“夏都”之称。梁实秋见到此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公开撰文道:“国家危殆,而中央政府内竟有人提出迁都庐山之说,以个人享乐高于国家、民族危机,实属不该。”此文触动了南京上层,国民党中央党部指示北平市长泰德纯,要对梁申斥一番。但秦市长只是把中央党部的行文给梁实秋看了一下,并未“申斥”。此事对梁触动很大,再加上不久又发生关于“抗战无关论”的争论,以后他就很少再作“议论”了。

  到台湾后,梁实秋由“少议论”变成了“不议论”,绝口不谈政治。即使这样,“情治部门”对他还是“十分关照”的。比如迁台初期,国民党当局为防止意外,维持统治秩序,对军公教人员搞“连环保”,先是规定四人一组,后又规定二人一组“互保”。像梁实秋这样的名家,也只得屈就取保,显然当局对他不放心。一次治安机构突然到处调查“梁实秋在台湾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罪证。后来查明是梁实秋在翻译《沉思录》时,把作者Marcus Aurenus充作“玛克斯”,竟然有人把这谐音名字联系到“卡尔·马克思”身上,当作进行红色宣传的依据。还有一次,警察以查找他人丢失的贵重物品为名,到梁府翻箱倒柜搜查了大半夜。把梁实秋当成小偷是假,上门搜查的目的,是认为梁实秋政治上有“不轨行为”,来查找违禁品和参加政治活动的证据。梁实秋曾经不无他意地对友人说:“从前地方官吏丢了一城是死罪,现在一国丢了,没人负责。我早已不谈国事,孔子论语说,君子或行或藏或默,我属于默者也,哈哈……”

  台湾当局出面给梁实秋的唯一荣誉,是在1984年5月7日上午,第九届“文艺奖组委会”以“特别荣誉奖”的名义,奖给梁实秋等四人奖金各l0万元台币。对他在撰写英国文学史、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出版雅舍小品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予以褒扬,称“他的奋斗不辍的精神,堪为学人表率”。

  晚年的梁实秋,身体不算太好,每天早睡早起,从未停止过写作。夫人韩菁清担心地说:“八十岁的人了,还在榨脑汁,真可怜。”为此,她还跟出版界的友人开玩笑,请对方发表梁实秋的文章时应多给一点稿酬。

  梁实秋80岁生日时,友人送上一首诗贺寿:“秋公八十春不老,敦厚温柔国之宝,雅舍文光垂宇宙,窗前喜伴青青(指韩菁清)草!”此时还看不出梁多少衰弱的迹象,就在此后不久,多年的糖尿病和心脏病出现恶化症状,耳朵逐渐重听,视力严重衰退。还在60岁生日时,梁实秋把60年当作一周,表示还要再跑一周。现只有80岁,身体状况迅速变坏,他无可奈何地说:“第二周我已跑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我会尽量跑,能不能跑完应不知道了。”

  到逝世前一年,他的文章还时常出现在报刊上,还可以来回跑半小时去邮局投寄书信。当时有四家报纸副刊定期前来索稿。写作之余,还要亲自喂三只猫。他自己说:“一个人一天要应付三只猫、四家报刊副,还要亲理膳食,忙碌可知矣。”

  可年龄不饶人,在那年10月,梁实秋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两耳已全聋,目前勉强可以参加会议,呆坐几小时,未听得一言一语,近似植物,惟尚未成为矿物耳。”到1987年9月,即病故前两个月,他再次在给友人的信中谈到自己的身体:“我身体粗安,惟常头昏脑胀,读书写作皆受影响。”梁的生命之火正在逐渐熄灭。

  1987年11月1日晨,梁实秋原本欲参加“联合文学新人奖颁奖典礼”,却发生腹泻未能成行。当晚,梁先生胸口剧痛,被送进台北市中心诊所。值班医生诊断为心血梗阻。3日上午8时20分,梁实秋溘然长逝,终年86岁。

  梁实秋过世后,丧事从简,只有生前好友参与主持,11月18日在殡仪社第一殡仪馆福寿厅举行公祭,当天下午安葬于淡水北海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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