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全国唯一一个外地罪犯遣送处,担负着将在京犯案的外地罪犯遣送回原籍服刑的任务。从这里平均每年有8000多名外地服刑人员被遣送回原籍监狱。 天光未亮,北京市大兴区,天河监狱。 近百名服刑人员迷迷糊糊听到干警点自己的名字后,迅速起身,走出牢房。在朝阳升起前,他们才得知:今日,自己将登上回家乡服刑的列车。 “他们一般都是兴奋,谁都想回家。”王春明说。作为天河监狱遣送监区监区长,他已经和自己的同事们一起,“零意外”遣送了十几万外地在京服刑人员回家乡的监狱服刑。 天河监狱又名北京市外地罪犯遣送处,成立于1995年7月10日。作为全国唯一一个外地罪犯遣送处,天河监狱担负着将在京犯案的外地罪犯遣送回原籍服刑的任务。 “平均每周一次火车遣送,这么多年下来,除了个别省份,全国已经跑遍了。”遣送监区副监区长吴军说。 全面清身,连脚底板都要检查到;清点个人物品;给每名罪犯戴上戒具(即手铐、脚铐)……一系列必需且细碎的工作完成后,一个气氛严肃紧张的遣送队伍组成了。 服刑人员穿着囚服,抱着装有个人物品的蓝白条纹蛇皮袋,戴着脚铐手铐,逐次登上囚车;干警全副武装,紧盯着服刑人员;武警迷彩加身,荷枪实弹,沉默威武。 一切准备妥当,监狱领导一声“出发”令下,浩浩荡荡的车队直奔火车站。 又一次遣送开始了,重任在肩,过程繁琐,容不得半点差错。 任何情况都要提前想到 在车队出发前几个小时,早有同事驱车出发,去打前站。“要提前把路走一遍,知道哪里容易堵、哪里有事故……”天河监狱副监狱长顾联膺告诉记者。 每次遣送前一日,天河监狱都会召开遣前预备会。直到这时,只有参加预备会的干警,才知道次日的遣送任务。对外,是高度保密的。 平均每年,出现在遣送罪犯名单上的数字有8000多人。在每次遣前预备会上,干警会仔细研究每名罪犯的情况。如遇机密、重要案犯或重病犯,还会安排单独遣送。 “出发前是全保密的。我们开会要分析案情,确定风险点。遣送什么类型的人,有什么要求,等等。比如肺结核等传染病犯就不能遣送,不治好是不能走的。”顾联膺说。 作为副监狱长,顾联膺参与了数次遣送任务,并担任总指挥。每次遣前预备会,他都要求事无巨细,“要把途中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都提前想到,一步疏忽,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沿线也要提前通知、准备。我们要和铁路部门五六个单位打好招呼。要车皮、订车票、通知铁路公安局提前警戒,沿线各省相关部门也都要打好招呼。”顾联膺说。 由于情况特殊,押犯车厢的车票不用实名。两个车厢,一车厢罪犯,一车厢供狱警、武警休息。“我们乘坐的多是K字头快车,当然,这也算是现在最慢的车了。”吴军说。 除去春运、“两会”等特殊时期,遣送任务几乎每周一次,任务颇重。一般来说,每月第一周是将北京籍罪犯遣送至北京市管辖的监狱,接下来的三四周均为外地遣送。吴军说:“周一开会,周二走人,周五回来,正好赶上双休。” “外地罪犯遣送,是中央给北京的特殊政策。北京是首都所在地,确保首都的安全,这也是重要措施之一。”顾联膺解释。 除了火车遣送,短途还可汽车遣送。一次汽车遣送至少需要五辆车,分开道车、警戒车、囚车等。 干警们可以事先预料到几乎所有可控因素,最担心的,还是不可控事件的发生。 在一次目的地为内蒙古的汽车遣送中,刚出北京,天色大好。谁知途中遭遇大雾,高速路上,大小车辆排起长龙,首尾消失在雾中,应急车道也早已挤满了车。干警们无可奈何,只能是按下性子,更加警惕地观察罪犯的言行举止,默默等待着交通恢复顺畅。 小概率事件也难免遭遇。 一次,在车队赶往火车站的途中,刚出收费站,一辆囚车的离合器突然切不开了。此时又赶上大堵车,进不得也退不得。 众人焦急万分。最终,指挥部决定临时拉起警戒,把罪犯换至备用囚车上,得以救急。 出发前,每辆车都是通过了检查的。出现如此情况,事后势必要追究责任。而最终,专业检测人员给出结果:“这是纯粹的机械事故,这千分之几的概率都让你们给碰上了。” 神秘的车厢 火车遣送涉及的步骤更为繁多。从遣前预备会到抵达火车站,此间一番繁忙,也仅仅是开始。 上车前,干警们会安排服刑人员在一个空旷角落蹲下、低头,干警和武警将其围住。这时,几名干警提前上车,检查车厢。 包括安全锤、消防器械在内的一切潜在危险物都会被取下。干警们还将座位翻开来仔细检查。确保绝对安全后,方才组织罪犯上车。 给罪犯的座位安排也颇有讲究。王春明说:“同案犯、同乡、亲属关系的,都要隔开,一般是将一名重刑犯和一名轻刑犯铐在一起,如果其中一个想逃脱,另一个不想跑,就可以约束。再就是,同样罪名的罪犯也不能铐在一起。” 落座时,刑期短的罪犯可以挨着窗户和过道,重刑犯则被铐在中间。每节车厢所配置的干警,分固定岗和流动岗。干警们站在座位上,睁大眼睛,表情严肃,时刻观察这群特殊乘客的一言一行。 “我们分三班倒,一班两个小时,日夜如此。”吴军说。 一切安排妥当后,两侧车厢门关闭,武警持枪上岗。 随着检票进站的广播声响起,普通乘客们拎着大包小裹,直奔自己的车厢。他们难以察觉,车头或车尾处,那两节安静而神秘的车厢里,装着一个“流动监狱”。 在岗时,干警不允许接电话,不能扎堆聊天。倒下班来的,恨不得挨座就睡。他们的休息时间不过四小时。数年下来,遣送干警们几乎人人练就“坐下就能睡着”的本领。 天河监狱负责整个北京服刑人员的分流任务。“一般是判了刑的、余刑在40天以上的罪犯,都要先送到这里来。然后我们再按其户籍所在地,向各地监狱联系、遣送。外地遣送时,同一省份的服刑人员大概够坐满一车厢时,我们就会安排一次遣送。”顾联膺介绍。 “一年有一百二十多天在车上,六七十天在各地住宿。整天和兄弟们在一起,比跟媳妇的感情都深。”吴军笑言。 越干越心细 一次,在开往新疆的列车上,广播里播放着关于新疆特产、美食的介绍。一名新疆籍罪犯突然站起来,对吴军说:“警官,我想吃大盘鸡。” 干警们先是心里一惊,继而迅速恢复平静,寻找解决办法。一旦处理不好,可能会影响整节车厢内新疆籍罪犯们的情绪。吴军只能笑着对这名罪犯说:“这个真没办法。你看,我们也跟你们吃的一样,是方便面,你先凑合着吃吧。” 遣送列车上,干警和罪犯吃的食物一样,只能是:面包、方便面等快餐食品。定列车的饭菜,怕吃坏肚子。给罪犯发的水是瓶装矿泉水,因为开水也可能成为袭击他人的潜在工具。 “常年吃方便面,我们几乎人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胃病。若你去试一次,回来肯定看见方便面就恶心。”顾联膺说。 在岗时,干警们需要时刻观察,及时提前发现问题。“精神高度紧张了,晕车的都不会晕了。”王春明说,“要观察罪犯,如果有不正常的吃法、喝法,就要注意。或者提无理要求、故意捣乱,比如该放茅的时候不放茅,不该放茅的时候反复去,这就要考虑逃脱的可能。” 放茅,就是上厕所。每隔两三小时,干警们会组织罪犯逐次放茅。汽车遣送中,放茅在车内解决。到了服务区,干警提桶出去倒掉。这时常会遭遇奇怪眼神。 在常人看来,上厕所再平常不过。但在火车遣送途中,放茅却成为最能出现问题的环节。 押犯车厢内,厕所门不能关上、或索性被拆了下来。放茅时,两人铐在一起,由干警看守。这些都是为了预防罪犯借上厕所逃脱。多年下来,逃脱的情况没有碰到,尿不出来的倒是时有发生。 遣送罪犯的干警中,还配有医务干警,以防罪犯突发疾病。在一次往新疆的遣送途中,行至甘肃省境内。一名新疆籍女犯突然神色异常,干警马上介入询问。这名女犯称自己心慌、恶心、出虚汗。随队医生诊治后,未见好转,病犯甚至出现昏厥状态。 在向指挥部汇报后,市局迅速与甘肃省监狱局联系,告知遣送干警做好在兰州下车的准备。 到达兰州火车站后,三名干警和一名随队医生陪女犯下车,押解至甘肃省监狱局中心医院进行救治。女犯最终脱离危险,随后被遣送回新疆。 在列车上,罪犯很容易产生情绪波动。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有疾在身,有的因途中不适,有的不想回家。王春明遣送过一名60多岁的男犯,“他是山东人,不想回老家,说在这儿住得挺好,还说想把老伴儿也弄来”。 遣送犯人以其户口所在地为准。随着社会急速发展,流动人口剧增,越来越多的家庭在户口未迁移的前提下,举家居住在大城市。若此类人犯案,就极不情愿被遣送回老家。“老家没人,还得回去,家人看他也只能回去。”王春明说。 没有监狱的高墙铁网,在火车、汽车上,全靠人防。越是经验丰富的干警,越是谨慎紧张。“越干越心细。”王春明和吴军一起提高声调说道。 吴军接着说:“干的时间久了,就知道哪里会出问题,然后就恐怕哪个环节出问题。对每个环节考虑得更细,检查得更细。” 绿皮车时代 1983年,遣送前的监狱大广场上哭声一片。“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亲属见面设备,所有罪犯和他们在北京的亲属都在大广场上会见。”顾联膺回忆。 之后,顾联膺和同事们将这些罪犯送上了开往齐齐哈尔的列车。这是21岁的他第一次参加遣送。 那时乘坐的还是绿皮车,车厢里,小风扇在头上方呼呼地转,功效不大。夏天热,冬天冷。车上用煤烧水,开水被人接走四五杯就没有了。“还有排着队的蟑螂。”他说。 下火车后,要坐两小时的汽车。车队在结冰的江上走,顾联膺看着窗外,担心不已:“我不会水,万一掉下去怎么办?”当地同行告诉他:“放心,这冰有一米多厚,肯定掉不下去。” 那一年,顾联膺来回跑了13趟东北。 同一年,与顾联膺同岁的王湛和负责往新疆和青海的遣送任务。当时,到新疆的绿皮车要坐整整72小时。“当时没有现在的武警,还是解放军,架着机枪。”王湛和回忆。 去往新疆的遣送,每位遣送干警都印象深刻,因为太远、气候太恶劣。 “一次我去新疆,车厢里热。但开车窗吧,一会儿就满嘴沙子,关了车窗吧,又热得够呛。回来洗头,一盆黑水。还有一次,也是新疆,回来的路上遇到沙尘暴。列车停了一天一夜,沙尘暴把铁轨覆盖得严严实实。”王春明说。 人都是感情动物。在归乡的路上,服刑人员的心情更加复杂。在执行一次遣送任务时,干警们发现有两名罪犯是夫妻关系,判的都是死缓。这对夫妻50多岁,再见面不知何时。 遣送指挥部决定,要为二人在列车上安排一次特殊的会面。 当两夫妻见面时,车厢里所有罪犯都愣住了。他俩面对面坐到一起,未语泪先流,车厢里亦满是哽咽声。 会面结束后,这两名罪犯激动地对干警说:“感谢首都警察,感谢你们让我们夫妻俩见上了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面。” 吴军相信这种人性化的方式有利于罪犯之后的改造。1999年之前,吴军在监狱实习,监管犯人。“那时对罪犯的劳动改造方式是农业生产,整天骑个自行车带罪犯去地里劳动。”他说。 他的第一次遣送,也是乘坐绿皮车,往安徽合肥。当时是两班倒,凌晨两点到站,四点才到宾馆。 “第二天早晨,我们跟着组长,到马路边小馆子吃饭。”这个情景,吴军永远忘不了。 十多年过去了,遣送干警们几乎跑遍了全国,但却没有时间偷闲游玩。这种“旅行”,更像是“全国火车站游”。 “有时候早晨到,当天下午就回来了。每次送到地,只想赶快睡个觉,没时间玩。最多在火车站买点当地特产。”顾联膺说。 最紧张的时刻 火车徐徐开进终点站时,遣送干警们进入高度警戒状态,一路的困顿疲乏也即将到达顶点。 与上车不同,下车时,遣送队伍要与普通乘客一同下车。当地武警及监狱干警早已在站台等待,罪犯将与普通乘客零距离接触。此时,场面必须得到绝对控制。如遇旅客围观,要及时进行劝导、疏散。 在所有罪犯完成下车、集合、蹲下、低头等程序后,当地监狱干警将戒具给服刑人员戴上,之后再将遣送前被戴上的戒具取下。“专门遣送的铐子和他们的不一样。”王春明解释。 遣送干警们最怕的是夜间到站。吴军说:“夜里疲惫,站台上光线又差,交接最紧张。” 出站时,浩浩荡荡的遣送队伍会花费不少时间。直到服刑人员全部登上当地监狱的囚车,遣送干警们这才可以松口气。 一次赴新疆遣送一男一女两名罪犯,在到达终点前1小时,押解小组才从新疆监狱局得知:由于治安形势紧张,新疆局接站车辆、人员无法进站办理罪犯交接手续。 火车到站后,遣送干警们又发现,站台滞留旅客多、人员复杂。这时,经过40多小时行程的遣送小组决定:等本次列车乘客下完后,由一名男干警和一名女干警分别与两名罪犯铐在一起,其他干警及武警外围警戒出站,以避免突发事件发生。 出站后,交接得以顺利完成。最紧张的时刻,从未发生过意外。 然而,也有无法遣送到目的地的情况发生。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当天,遣送小组押解着89名四川籍罪犯,乘坐在赴四川的火车上。 14时28分,灾难降临,列车正行至石家庄境内。15时20分,遣送小组获知灾情,指挥部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为了避免造成被押解罪犯的思想和情绪波动,干警与列车长取得联系,关闭了押犯车厢的音像设施。 1小时后,经过一系列协调工作后,遣送小组与河南省监狱局取得联系,后者安排接站,将罪犯暂时押解至河南,就近安排。“后来,有些老家在受灾地区的罪犯听到消息,都哭了。”王春明说。 将一批罪犯遣送到目的地后,遣送干警们乘火车返京。“回来也不得闲。要总结本次任务、学习文件,还要检查、核对戒具。”吴军说。 有时,遣送任务会变得相当频繁。1月份,赶在春运前,吴军和王湛和在全国各地各跑了四趟。“哈尔滨、广州、杭州、新疆。”吴军说。他还发现,这里面总能见到一些熟面孔。 “有的是‘二进宫’,还有‘多进宫’的,都快有职业罪犯这么一个行业了。”他打趣地说。 “这些‘几进宫’的犯人,我们觉得还是综合原因造成的。我们遣送处的任务,主要是维控,并不主要承担一般监狱惩罚、教育、改造的功能。”王春明说。 在顾联膺看来,从事遣送工作许多年,他明显感觉到犯罪率有所下降。他觉得这份工作意味着一种责任——“保证安全,不能有差错。” 有时乘坐火车时间长了,干警和罪犯一样,都会心烦气躁。罪犯可以得到干警的及时疏导,而干警们却必须全靠自己战胜不良情绪,依旧要瞪大眼睛,往来于车厢过道之间,保持着必需的威严与高度紧张。
(摘自2013.03.06《法治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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