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枪”案背后的标准与管控 |
| |
| ◎王京仔 |
“不就是打气球的玩具枪吗？怎么会判刑，而且还那么重？”1月3日，因摆气枪射击摊获刑三年半的天津大妈赵春华正式提起上诉，赵春华女儿王艳玲的疑惑或许也道出了普通大众对于该案的关注点。
翌日，距离天津千里之外的四川攀枝花，一声枪响再次挑起人们敏感的神经。1月4日上午，攀枝花国土局局长陈忠恕冲进会场，冲着该市市委书记、市长连开几枪，窜逃后自杀。
新年伊始，两起“枪案”在吸引人们眼球的同时，也引发了一场关于枪支认定及管理的讨论，“何为枪？怎样管？”成为不少人心中有待解答的疑问。
标准“骤降”引发争议
2016年10月12日，对赵春华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晚上9点半，她推着两个月前从一名老汉处接手的气枪射击摊来到大悲院码头，开始了自己“打气球”的生意。不远处的“天津之眼”能给她带来不少的客人。
然而，命运就在当晚发生了转折。晚上10点多，天津市河北区警方排查“社会上散落的非法持有的枪支”，赵春华在内的13名气枪射击摊商贩被警方抓获。
3个月后，天津市河北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赵春华作为其中的第一人以非法持有枪支罪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半。
判决书显示，经过天津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鉴定，赵春华涉案的9支枪形物中的6支为能正常发射、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
判决一经作出，“打气球的玩具枪怎么成了枪？”成为了赵春华和王艳玲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时之间，“玩具枪竟成了枪”也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
翻看近年来的新闻，赵春华绝非个案，当事人坚称的“玩具枪”“仿真枪”被鉴定为真枪的涉枪案不在少数。
“刘大蔚案”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起。
2014年7月，四川小伙刘大蔚因为“喜欢仿真枪，想摆在家里当装饰，看起来威风”，于是他通过QQ向台湾卖家网购了24把仿真枪而被逮捕，随后其中的20支枪形物被鉴定为真枪。
2015年4月，刘大蔚被福建省泉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走私武器罪，判处无期徒刑。
记者以“仿真枪”为关键字，在中国裁判文书网的“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罪”的一审刑事案件中进行全文搜索，其结果就达370起。
法制网舆情中心统计显示，2016年11月以来，全国共有22起涉仿真枪案件被媒体曝光。
公安部枪支认定标准相关规定的主要起草人季峻，在赵春华案引发舆论争议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很多案件中，涉案物品确实是气枪，却被媒体说成玩具枪，“出发点和观念都不对”。
为何出现这种偏差，当事人认为的“玩具枪”却被认定为法律意义上的“枪支”缘何而来？不少专家学者将其指向了我国现行的枪支认定标准。
2010年12月，公安部在修改后的《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中正式提出：对不能发射制式弹药的非制式枪支，当所发射弹丸的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时，一律认定为“枪支”。
其规定来源于2007年公安部发布的《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而在此前我国的枪支认定标准的临界点为16焦耳/平方厘米。
枪支认定标准的“骤降”由此引发了争议。全国政协委员、中华全国律师协会副会长朱征夫，就在2016年两会上建议审查修改仿真枪入刑标准。全国人大代表蔡学恩也提交了类似建议。他表示，仅他所在的湖北地区，近年来仿真枪涉刑案件就增加了30%以上。
赵春华的上诉律师、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徐昕近年来一直呼吁提高枪支的认定标准，“由于枪支标准太低”，他碰到太多仿真枪案当事人的求助。
他指出，1.8焦耳/平方厘米的枪支标准没有任何致伤力，“如果这都要禁，那么弹弓、棍子、树枝、筷子、手机等一切硬物都得禁，更不要说菜刀、水果刀了……”
对于枪支认定标准过低的问题，季峻也通过媒体回应，1.8焦耳/平方厘米的标准是考虑到人体最脆弱的眼睛部位，通过实验得知，在气枪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时，如果对人的眼睛近距离射击，可以造成伤残。
2016年10月18日，福建省高院对刘大蔚案发布再审决定书。12月29日，《检察日报》推出《烙印2016：十大刑案评点》，刘大蔚案位列其中。文章说：“仿真枪和真枪如何界定，枪支鉴定标准如何更科学合理，这些问题争论已久，但仍未形成各方认可的共识。本案再审，除了实现个案公正，它在推动制度完善方面的价值，同样值得期待。”
京衡律师事务所律师邓学平也认为严格一律的枪支认定标准没有必要。他建议，可以根据社会危险程度，在行政法和刑法上分别适用不同的枪支认定标准。在治安处罚和枪支行政管理领域，不妨继续适用1.8焦耳/平方厘米的标准；但在适用刑法、追究刑责时必须要考虑到实际的社会危害性程度，即便不与国际标准接轨，至少也应当维持2001年的比动能标准。
标准不等于常识
就在赵春华案引发关注的同时，一则“河南新县法院拍卖BB弹玩具枪”的消息也吸引了大众的注意。
2016年10月30日、12月8日、12月28日，新县法院3次在网上拍卖玩具枪29支，包括“反恐狙击枪”“神枪手模型枪”等。
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该法院一名法官回应，这些都是小孩玩的塑料玩具枪，只进行了价格鉴定，并未鉴定“枪口比动能”。
随后，法院删除了网拍信息，并将这些玩具枪送到信阳市公安局物证鉴定所进行鉴定。
1月4日，信阳市公安局物证鉴定所出具了鉴定结果，送检枪形物枪口比动能均未达到1.8焦耳，均不能认定为枪支。
不经过鉴定，连法院都很难准确分清什么是玩具、什么是枪支，那么，民众能清楚地分辨什么是玩具枪、仿真枪和枪支吗？
其实，根据我国的相关规定，玩具枪、仿真枪和枪支有着明确的界限。
《国家玩具安全技术规范》规定：“蓄能弹射玩具，按弹射物动能测试时，弹射物动能不超过0.08焦耳，弹射物应有用弹性材料制成的保护端部，以保证单位接触面积的动能不超过0.16焦耳/平方厘米。”
根据《仿真枪认定标准》，枪形物“所发射金属弹丸或其他物质的枪口比动能小于1.8焦耳/平方厘米，大于0.16焦耳/平方厘米”，则被认定为仿真枪。
根据《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当所发射弹丸的枪口比动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时，一律认定为枪支。
也就是说，枪口比动能小于等于0.16焦耳/平方厘米的，是“玩具枪”
介于0.16与1.8焦耳/平方厘米之间的，是“仿真枪”；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的，是“枪支”。
但对于这一系列“专业术语”，徐昕表示，在他接触的案例中，很多警察都不懂公安部的枪支认定标准1.8焦耳/平方厘米，更何况我们老百姓？
钱卫强是浙江省绍兴市袍江公安分局交警大队办案中队前中队长，2013年曾因在执法中被车撞伤昏迷，被誉为“绍兴最美交警”，却因一把“仿真枪”断送了职业生涯。
因经常参加省市射击比赛，2013年年底，他从一深圳水客处购买仿真枪来练手，2014年8月，绍兴市海关缉私局找上他，经调查，发现其所持有的“枪支”不属于走私武器弹药，便于2015年4月将此案件移交给绍兴市公安局。为了不给警队带来影响，2015年9月15日，钱卫强提交了辞职报告。
钱卫强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现行的枪支鉴定标准从来没有在媒体上宣传过，我敢断言，一半以上的警察都不知道枪支认定标准是多少”。
赵春华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枪支的型号，女儿王艳玲坦言，“如果早知道，她肯定不会去干”。
军事爱好者李强（化名）告诉记者，枪支标准的普及还远远不够，因为他对枪械的爱好，通过相关规定知道了1.8焦耳/平方厘米的规定，但他坦言即使知道了规定，对一般人来说也很难有具体的判断概念。
徐昕也指出，多数法院仍适用公安部1.8焦耳/平方厘米的规定，天津法院这一判决算不上错案，法官之错，仅在于司法机械主义，将玩具、仿真枪完全等同于真枪定罪量刑，从而导致原审判决违背常识常情常理。
季峻也指出，公安部相关标准的制定是按照法律法规来办的，但违规和判刑是两码事，具体案例中不可量刑过重。
抓下游更要抓源头
在引发公众关于枪支认定标准讨论的同时，关于枪支源头的问题也成为舆论中的一股声音。
“那些‘枪支’的制造商岂不都成了军火制造商？”成为众多网友的疑问，网友“裕二”就在微博上表示，“可怎么就没有听过一起这些厂家被抓的案子呢？不能治标不治本啊。”
被誉为“假枪真罪第一案”的当事人王国其在得知赵春华案后称，如果大妈涉嫌违法，相关部门应该从源头抓起，取缔这种枪的生产。
“仿真、玩具枪”的来源被质疑，而真枪的管控似乎也出现了问题。在陈忠恕一案中，除了案件背后的“隐情”，最引人关注的就是，“一位国土局局长为什么会有枪”？
翻看近年来的相关报道，不难发现，尽管枪支管理法第二十二条明确规定，严禁制造、销售仿真枪。但网络成为了“枪支”及相关配件销售的一大平台，相关报道屡屡见诸报端。
2011年4月至12月间，扬州市江都警方从一条网络涉枪线索入手，历时8个月，辗转17个省，摧毁盘踞在淘宝网站的地下销售枪支弹药网络14个，抓获涉案嫌疑人301名，共收缴各类仿真枪支160余支、气枪子弹40余万发。
2014年7月，江苏省公安厅接报线索，在一家境外公开兜售枪支和零配件的网站上，有不少中国网民在该网站论坛交流，有的咨询怎样购买枪支，有的直接和资深网民敲定买枪交易，更有甚者在上面公开叫卖枪支。
李强告诉记者，他见证了淘宝从最开始的仿真枪到BB弹枪到水弹枪的销售轨迹，“现在都不敢明卖了吧，但也有不少人在打擦边球。”现在的他连模型枪也不敢买了。
记者通过淘宝平台搜索“仿真枪”已不再出现结果，但通过“玩具枪 仿真”的关键字，也发现有商家显示“部分产品未能全部上传，详情咨询请加微信”。记者询问了一家玩具枪销售店铺的客服，对方表示“动能没有问题”，但对于“是否做过枪口比动能鉴定”的追问选择了回避。
此外，通过百度搜索“仿真狗（枪）”“仿真狗粮（子弹）”等相关词汇，仍会有相关链接，尽管点开后都会显示为正常网页或新闻，但其文章前都会有“看货，请加微信/QQ，质量保证”的广告。
更有一家“榔头模型生存游戏军火专卖”的网站号称全大陆最大的电狗、玩具枪专卖网，上面各式仿真枪明码标价。
对此，1月5日，《法制日报》发表评论指出，“同样重要的是，打击涉枪案不能只抓住个案和下游不放，还要从上游的生产、销售到下游的购买和使用进行全方位的规范和管理，不能只打下游不打上游，只抓使用者不抓生产者”。
（摘自2017.01.12《法治周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