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瘾少年弑父的幕后悲剧 - 《公民与法治》 2009年第12期 (总第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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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瘾少年弑父的幕后悲剧

◎ 李德荣

　　2009年9月20日，袁雪珍一纸诉状把谷城县石花镇F1网吧业主推上被告席，状告网吧业主接纳未成年人上网而引发一场少年弑父的家庭悲剧。媒体的目光因此再一次聚焦到2009年1月11日那场震惊全国的网瘾少年弑父血案。舆论众口一词，谴责网吧非法经营和暴力网游对青少年的毒害。然而，很少有人能走近弑父少年的内心世界，一个只有15岁的少年怎么忍心手刃生养自己的父亲呢？
　　今年5月，弑父少年被谷城县人民法院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判处有期徒刑6年。翻开弑父少年沉甸甸的案卷，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是家庭暴力和棍棒教育下的隐忍和愤恨，是现实世界亲情的遗失和冷漠，是虚拟世界给他带来的放松和快乐……
　　为人父母，为人子女。我们该从这一人伦悲剧中汲取一点什么呢？
网吧门前少年血刃生父
　　2009年1月11日，农历年腊月十六。谷城县石花镇大街上，一串串大红灯笼迎风飞舞，五光十色的年货摊和络绎不绝的行人给这个湖北省明星乡镇增添了许多的喜庆气氛。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硝烟味儿，撒欢的孩子们鸣放鞭炮的声音似乎在提醒人们，春节就要到了！
　　与石花镇街道只有一河之隔的袁雪珍家里也充满喜庆的气氛，在外打工忙碌一年的老公唐松林已经回到家，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团圆圆过新年了。可是，这种喜庆气氛并没有延续多久。唐松林听到妻子说儿子又有10多天没有回家了，也没有上学，而是在镇上的网吧里上网。唐松林十分生气：“走，我们到网吧找他去！”这时已是晚上8点30分了。
　　夫妻两人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到街上寻找，很快便在一家名叫“F1”的网吧里看到了日夜鏖战的儿子唐军军。
　　父子一年不见，双方眼里看到的不是温情和思念，而是冷得让人心寒的逼视和躲避。“走，跟我一起回家！”父亲拉着儿子走到网吧门口，儿子犟着不想回家，父亲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儿子脸上。
　　这一耳光打得唐军军脸上生疼，更让唐军军受不了的是，和唐军军要好的十几个伙伴一齐转过脸来看着他和他的父亲，觉得颜面尽失的唐军军坚持不走，脸上顿时又重重地挨了一耳光。身高1米7的唐军军憋红了脸，用力照父亲的胸部还了一拳。
　　“好啊，你今天还敢还手打老子？你今天不回去，老子用绳子绑也要把你绑回去！”唐松林一边拼命把唐军军往门外拉，一边大声对妻子袁雪珍说：“你到街上去买绳子来，老子今天把他绑也要绑回去。”
　　袁雪珍按丈夫的吩咐到街上去买绳子，唐松林将唐军军拉到网吧门外的电线杆旁，气愤不已的唐松林在拉扯中把唐军军摔倒在地，并用双手死死地按住唐军军，等着妻子买来绳子把儿子捆绑回家。
　　此时的父亲和儿子似乎都斗红了眼，父亲一心要把儿子绑回家训诫，儿子一心想从父亲的手中逃出去。双方撕扯中，唐军军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胡乱地向父亲身上捅了几刀，父亲仍然没有松手。唐军军一瞬间预感到，如果今天晚上不从父亲手中逃出去，他一定会被父亲绑回家吊打一夜，想到这里，他就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
　　这种绝望和恐惧让唐军军失去了理智，他再次挥舞着匕首，犹如进入了网络游戏的虚拟世界，他跃马飞刀，左突右刺，身披甲胄的对手在他的面前丢盔卸甲，血光飞迸……
　　父亲终于松手了，唐军军趁父亲松手的一瞬间脱逃出来，飞快逃离现场。
　　离开现场的唐军军很快从血刃父亲的恐惧中走出来，他走进了另一家网吧，从现实世界的杀戮中又进入了虚拟世界，在虚拟世界，他是一个不需要任何约束的快乐武士，可以信马由缰自由驰骋。
　　离开网吧10余分钟的袁雪珍回到现场，看到浑身血淋淋的丈夫已经被人抬上120救护车，几分钟后，医生宣布唐松林死亡。袁雪珍眼睛一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父母失和儿子频生怨恨
　　这一悲剧迅速被人们以“网瘾少年弑父”的故事在社会上广为传播。人们在震惊、叹息之余，几乎一致把矛头转到在不良网吧业主和不孝逆子唐军军身上。
　　唐军军被谷城县公安局以涉嫌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关进了看守所，同号子里的人得知唐军军是因为杀死父亲被关进来的，也不齿唐军军的不孝行为：“你就是偷盗抢劫被关进来也比杀死你父亲关进来强啊。”
　　面对扑面而来的社会追问和责难，15岁的唐军军心中充满了愤懑、怨恨和绝望。对民警的讯问和律师的调查，唐军军也生出抵触情绪：“我杀人抵命，大不了枪毙我就行了！”话虽这样说，唐军军的心里还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要上网！”唐军军在看守所里不止一次的大声喊叫，想以此释放心中的压力。
　　看守所不是学校，学校晚上可以偷偷跑出来玩网游。高墙电网下，失去自由的唐军军常常整夜失眠，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源自于家庭的不和，想到这里，童年的一幕幕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
　　唐军军的家庭与一般乡镇农村孩子的家庭没有多少区别，经济条件不好，但不缺吃不缺穿。所不同的是，父亲好赌与父母不和从小就给唐军军的心里投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童年中最让唐军军恐惧的事就是父母吵架、打架。
　　三四岁时第一次看到父亲扯着母亲的头发，用手掌狠狠扇打母亲的脸时，他吓得哇哇大哭，但父亲并没有停止他的拳脚，军军的心脏在极度恐惧中狂跳不止，似乎要从胸口中蹦出来一样：“爸爸，你为什么要打妈妈？”唐军军的问话遭到父亲雷霆般的喝斥：“小娃莫管大人的事！”
　　恐惧让唐军军和父亲产生了很大的隔膜，他不再喜欢和父亲说话，而只喜欢和母亲在一起。
　　唐军军慢慢长大一些了，就知道父母吵架、打架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父亲喜欢赌博，家里本来就不富裕，父亲常常是输光了身上的钱回家，母亲责备他，父亲就揪住母亲的头发，打母亲的脸，然后就是母亲青肿着脸伤心地哭泣……
　　唐军军常常在夜半时分被父亲殴打母亲的声音惊醒，醒来之后，他就想一脚踹开父母的房门，把父亲从床上掀下来，但他不敢，他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开始恨父亲，恨父亲打母亲，恨父亲赌博。
　　这些怨恨埋藏在心里，使唐军军比别的孩子更早地有了逆反心理，他想快快长大，等他长大以后阻止父亲殴打母亲，阻止父亲赌博。
棍棒教子打出伤痕累累
　　对于唐军军的叛逆和愤恨，唐松林并没有感觉，他的心像干活的那双手一样的粗糙。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在他的头脑中，只记住了祖祖辈辈的一句古训：棍棒之下出孝子！
　　对待越来越犟，越来越叛逆的唐军军，唐松林只信奉一种教育方式：打！
　　唐松林打儿子也比别人特别，每次打儿子时，儿子都挣扎和逃跑，为了防止儿子挣扎和逃跑，他就把儿子绑起来打。唐军军上初中时逃学上网，唐松林就把唐军军绑起来，绑在木梯子上，用竹条抽打唐军军，这竹条抽打起来不伤筋骨，却是格外的疼。唐松林一番抽打后把军军放下木梯，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浑身疼痛难忍的唐军军翻开衣服一看，身上的皮都被打烂了，疼痛不已的皮下，是一层层紫色的淤血。
　　邻居们看见了也可怜和心疼唐军军，有人对唐军军的父亲说：“教育小娃，是一半打一半吓，哪有像你这样打孩子的！”唐松林根本不理邻居的劝说，继续用他的棍棒方式来管教儿子。
　　经常挨打的唐军军变得更不听父亲的话了，为此招来了更多的棍棒教育。身心俱伤的唐军军开始远远地躲着父亲，不想听父亲说话，不想见到父亲。只要父亲在家，他就跑到外面不想回家。
　　感觉在家里缺乏温暖的唐军军在外面找到了很多的同龄朋友。一河之隔的石花镇大街上，有很多像他这样十多岁的孩子，有的辍学，有的逃学，和这些同龄人在一起，他可以无话不说，他们经常一起漫无目的地逛街，在河堤上疯闹着玩，到镇上的游戏机室和网吧里上网，唐军军和朋友们在一起，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快乐。
　　唐军军害怕回到家中，在家里他感到非常压抑，所以，常常是一离开家里，他就是半天一天不回家，唐军军觉得，只有在外面他才是快乐和自由的。
亲情缺失催生网瘾少年
　　唐军军的网瘾实际上从小学阶段就开始了。
　　唐军军6岁的时候，父母开始外出打工，唐军军交由奶奶看管，奶奶负责让孙儿吃饱穿暖，但对于孙子的爱好和精神世界却一无所知。遇到孙子逃学上网了，奶奶劝说不住，也舍不得动手打孙子，只好等儿子儿媳回家时，把孙子逃学上网的事告诉儿子儿媳。
　　挨了不少打也改不了上网习惯的唐军军让父母很焦急。2006年唐军军上初中后，唐军军母亲再也没有出去打工，留在家里一边就近找点事做，一边照管上初中的唐军军。可这时的母亲也难以管住上网成瘾的儿子了。
　　因为挨打较多，在家里感到压抑，再加上父母经常外出打工，性格变得内向的唐军军与父母之间没有多少感情交流。上初中期间，唐军军也是无心学习，一心只想上网玩游戏。上小学时，只要一放学，他就喜欢泡在网吧里，而上初中之后，是住校读书，唐军军偷偷上网就更方便了。他常常从学校偷跑出来上网，以至于老师也为唐军军头疼不已。唐军军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还算中等，除了沉迷上网的不良习惯外，平时也还听老师的管教，但只要一上网，唐军军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2008年下半年，唐军军考上谷城县二中读高中，1米7的唐军军俨然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唐军军在家长无数次打骂和劝说中不仅不能戒掉网瘾，反而网瘾越来越大，一天不上网，他就觉得心里难受。经常是老师在下晚自习检查完寝室，他就一个人用床单结成绳子，从寝室楼上滑到一楼，再翻越围墙跑到网吧鏖战一夜，等第二天天亮时再偷偷跑回学校跟着同学们一起上课。
　　2008年12月21日，由于唐军军经常逃学上网，学校老师不得不找到唐军军母亲，让母亲把唐军军带回家休整一段时间。哪知唐军军一离开学校，就成了自由放飞的鸟儿，他和街上没有上学的同龄人一起，日夜吃住在网吧，尽情地在网游中享受快乐和刺激。除了上网，唐军军还和朋友们一起抽烟、深夜在大街上尖叫……
　　2009年1月11日晚8时30分，回家过年的唐松林决定和妻子把10天没有回家的儿子找回来。
　　半个小时后，唐松林就倒在了儿子的匕首之下，法医尸检发现唐松林身中5刀，其中手臂2刀，胸腹部3刀，有一刀正中心脏。
　　父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唐军军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只感觉到他又一次逃脱了束缚得到了自由。他到另一家网吧坐下来，又开始在虚拟世界跃马横刀，寻找属于自己的放松和快乐。
后记：
叛逆少年幡然悔悟获轻判
　　唐军军因故意伤害罪被关进看守所以后，民警、律师、检察官、法官多方组织对唐军军进行教育挽救。
　　2009年5月，谷城县法院对唐军军一案进行审理，谷城县检察院派出检察官涂乾蓉，谷城县法院派出审判长李莉主持审理。法庭上，检察官和法官在审理前先对唐军军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教育。唐军军也在庭上声泪俱下地痛悔了自己的行为，并感谢民警、律师、检察官、法官多次对他的关心关怀和教育挽救，他愿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希望法庭对他从轻量刑。
　　唐军军的辩护律师湖北筑阳律师事务所钟呈银律师也在辩护词上指出：唐军军系初犯，且过去除喜爱上网外，无不良行为。而且在唐军军一案中，其父亲在教育孩子中有不当之处，方法简单粗暴，语言凶狠，这是导致唐军军冲动伤人引发命案的原因之一。恳请法庭对唐军军从轻处罚。
　　2009年5月20日，谷城县法院依法从轻判处唐军军有期徒刑6年。
　　2009年9月16日，唐军军的母亲和奶奶前往武汉军山少管所探望了唐军军，唐军军一反过去冷漠对待亲人的态度，与母亲和奶奶抱头痛哭，并表示一定要好好学习改造，争取奖励减刑早日出狱，回报亲人们对他的养育之恩。（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